秘密书架 | 黄仕忠:影响我成长的三本书
发布日期:2023-06-01浏览量:次
黄仕忠,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 ,近著有《书的诱惑》
人的一生可以说是伴随着阅读而成长的过程。不过童年、少年所读的书,已在不知不觉中消化为养分,只有青年时代的阅读,或许还留下了记忆,记得曾经有那么一些书,对自己影响深远。
1978年10月,我考上了杭州大学中文系。由于在乡下时可读的书不多,基础薄弱,能跟上课程已是不易,虽然我也想通过阅读来寻找路径,却又不知道哪里是入口。
为我带来信心的是王力先生编的《古代汉语》。二年级时有同题课程,用这套书做教材。书共四册,才教两学期,其实是无法在课堂里一一讲解的。我那时有一个朴素的想法,作为中文系学生,古汉语总要懂一点的,所以计划在课外好好读一读。这套书好像并不难读,它顺着年代精选了古文和诗歌,都是文学史上的名篇,由散文而骈文,再韵文,每篇都有简要而准确的注释,篇后附有常用语词,把字的本义、引申义、假借义都说得清楚明白。再之后,还有语法、修辞、音韵以及诗词格律,举凡古汉语的基础知识,都有详细讲解。
我每天用一个下午或晚上读一篇,先是边读原文,边看注释,争取对每个字都有精准的理解,这样先过一遍;接着只看原文,用记忆中的注释与理解再捋一遍,然后复核注释,校正、补充记忆;接着再读第三、第四遍,直到不看注解也能对每个字作畅顺译解,对意蕴、语感、韵律都有所体会。之后,再记诵所附常用词,对其义项,先用现代汉语“同义复词”来释代,再用方言来印证,通过联想来寻觅、巩固已知之义,这样只需再记一两项就可以了。由于所有词例都来自范文,等于是再作复习,于是牢记不忘。经过反复阅读,那些名篇虽不能背诵,但只要后人文章涉及其语句、语境,我都能涌上心头。这也是我“补课”的目标:精熟即可,不求背诵。背诵太费时间,而我要读的篇章还有很多。
对此书的精读,让我获益良多。先是期末考试变得简单而轻松,只用四十五分钟,我就交了卷,成绩则在全年级并列第一。然后是无论什么书,好像都变得容易读了,经常能拿到“优”的成绩,这让我后来报考研究生时多了分底气。因为有以上种种得益,我回过头来,才意识到这部书是多么了不起!它的每一篇范文、每一项知识与每一个步骤,都是经过精心安排的:由浅入深、循序渐进,让人借助自学就可以提升古汉语能力。后来我把这本书及我的读法推荐给了两位好友。一位是读师范政史系的郭君,他因为研读了王力这套书,在考研时获得了相对优势,现在则已是明清史研究的名家。另一位是陈君,现在是老中医了,他通过对此书的研读,在中医古文的理解上进入到另一个层次。
第二本对我有深刻影响的书,是《红楼梦》。此书在乡下借不到,我上大学后,第一时间就找来读了。翻过之后,大失所望:没有什么故事,也不吸引人,一群女孩子,琐琐碎碎的事儿,不知道在讲什么。我此前惯看《三国》《水浒》这些讲故事的小说,对现当代小说,读的也是情节,所以我完全不明白《红楼梦》好在哪里。
二年级暑假,我买了一套《红楼梦》带回家。得益于古汉语课与王力的书,我发现可以读懂《红楼梦》了。回忆起教写作课的陶老师对某些场景的讲解,我忽然明白这部小说该怎么读了。它就是写人嘛!这回,大观园的女孩子们好像就在我的身边,我不仅听到了她们说的话,而且听懂了话语后面的意思,那些各有差别的心思,那种因为身份、年龄、关系的不同而萌生的不同心理,就这样细腻宛曲地展现在我的眼前。天哪,好像看着我们班上的女同学似的,那一颦一笑,一个细小的动作,一丝幽微的声音,就传达出那样的儿女情肠,简直让人痴醉了。
有些难堪的是,我好像把自己也代入了书中,但代入的并不是宝哥哥,而是林妹妹。那红消香断有谁怜的幽怨,无限心事无人知的悲叹,让预知结局的我愁肠千结,泪盈于眶,不忍往下翻阅。就在这个时候,母亲却在灶间叫我吃饭,声声催促,我不得不拖些时间,让红红的眼眶略微恢复本色,才敢下楼。
《红楼梦》让我明白:原来最好的小说是这样写的!在我当时有限的阅读经验里,大观园里的这些人,是其他所有小说都不曾有过的。我看见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,如水做的骨肉,清清爽爽地走来,即使偶尔有小心思、小计较,似乎有些争强好胜,也是那么纯洁可爱。我也没有看见什么“黛是钗非”,更没有想过扬此贬彼,我们的人生并不是别人的“单选题”,每个人都只是按照其性格而自然展露。她们的模样是如此真实,像工笔画那样细腻可观。然而,生活就像无法掌握的命运,最终这无限的美好一一成为幻影,令人怅惘悲伤,又无如之何。但是,哪怕只有这些,也已足够了!
中文系的人,整天琢磨的都是什么是好的文学。那时我们对古代作品,肯定的是暴露黑暗、反抗斗争,强调的是面向大众、雅俗共赏。《红楼梦》让我知道,原来最好的文学是这样的!它完全违反当下所有的评价标准,高入云霄,可望而不可即。这里根本没有要“普及”的意思!如果没有基础的学养,你根本无法读懂!有伟人甚至说过:没读五遍,就没有资格发言。
它给予我的感受便是:真正伟大的文学,卓立于天地之间,必然是小众的;真正的思想探索,超前于俗世,也必然是曲高和寡的。以往所设“标准”,对普通的优秀作品可能是正确而适用的,但若说是能代表一个国家、一个文明的那种文学,则必然不在此列,因为无论用什么尺度去衡量,都会让人觉得牵强无力。
我上大学前,除了一些苏联小说,几乎没有读过外国文学。入学后,按系里的“必读书目”,老老实实,一本本地找来看。记得先读巴尔扎克,味同嚼蜡,太多的静态描写,让人很不习惯。后来读雨果,充满激情,他在《九三年》这本小说中提出了“在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,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”,教外国文学的老师却在课堂上作了很多批判,而我觉得雨果说得很有道理啊!为什么我们在阅读时感受到的五彩缤纷的内容,硬要被塞进一个冷冰冰的套子里,让泼剌剌的文学变成一种无趣的概念游戏?这是我当时最大的困惑。
让我真正体会到外国文学中伟大小说的滋味,是托尔斯泰的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。这是一部以婚姻家庭为主题的小说,“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,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”,安娜身上展现了一种健康自然的美丽,她的感情从内心自然迸发,是如此美好而符合人性,她的做法更是勇敢而顽强,然而在现实环境中,遭遇的是粗暴的践踏,所爱者退缩了,安娜身穿一袭黑天鹅绒长裙,在铁轨前,让呼啸而过的火车结束了自己无望的爱情和生命。这是可爱的情感与可憎的现实之间的冲突,或许便是人所不能掌控的“命运”的另一种呈现?
托尔斯泰说,他笔下的人物各有各的性格,人物自己决定了故事的走向。是呵,无论是渥伦斯基,还是卡列宁,他们其实也是按照自身的性格与生活的逻辑而自然行进,各自在生活中挣扎。他们的品行诚然有缺陷之处,但那也是真实人性的写照,我们是否应超越好坏对错的判断模式,也给予一份同情与叹息呢?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不够完美的,我想。
安娜的遭遇,让人感到一种揪心的疼痛,我再次体会到读《红楼梦》时那种不忍往下翻阅的感觉。原来一部小说对人、对人性的刻画、对人与社会关系的理解可以达到这样的深度!文学通过人性的表达,让人可以拥有无限的想象。相较之下,当时外国文学史对它的解释与评价,竟然是如此苍白无力。伟大的文学其实只通过人物的命运来提出问题,而从来就无意于解答问题,提供标准答案。(本文首发于2020年9月3日《南方周末》,作者:黄仕忠)